与包乐史驾帆航行|渴望海洋孤寂之美者,很难在别处获得幸福

“请相信我,年轻朋友,世界上再也没有——绝对没有——比乘船游逛更有意思的事啦。”([英]肯尼斯·格雷厄姆:《柳林风声》,杨静远译,海豚出版社2018年版,4-5页)

海军少将外科医生约翰·R·缪尔(John R. Muir,1873-1940),《乘船游逛》(Messing about in Boats)的作者,是一个“四季皆宜的人”,这一说法具有双重含义:他经历了不同的航海时代,也能在各种截然不同的海上环境中从容应对。他的回忆录从维多利亚女王时期在英格兰东海岸驾驶破旧小双桅船的冒险经历开始,以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乘坐“血猎犬”号(Bloodhound)帆船参加一场比赛结束。“血猎犬”号这艘标志性的单桅帆船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曾为菲利普亲王所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缪尔在“猛虎”号(Tiger)战列巡洋舰上参与了黑尔戈兰岛(Helgoland)和日德兰(Jutland)的海战,并在他的著作《坚韧岁月》(Years of Endurance)中对此留下了令人不寒而栗的记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又在一艘海岸防御舰艇上担任领航员,下文将为您呈现这段经历的结局。缪尔确实是超越时代的人物:这位令人喜爱的作家,他引人入胜的写作风格丝毫没有随着岁月失去光彩,无怪乎他的作品最近又再版了。

《乘船游逛》书封

十三岁的时候,约翰·缪尔得到了一艘无篷小帆船。他驾驶着这艘小船在格林纳达岛的海湾中航行,当时他父亲是当地的牧师。为了安全起见,还派了一位奴隶出身的老黑人陪伴在小主人身旁,以防风力减弱时可以帮他划船回来。这是那个时代的常态。六年后,缪尔已是一名就读于爱丁堡的医学生,他在利斯(Leith)港一眼就爱上了一艘桅杆上插着扫帚的小双桅帆船。作为牧师的儿子,他身无分文,但他设法利用假期打工、向兄弟借钱,加上典当显微镜换来的7英镑,终于凑齐了购买这艘船所需的22英镑。那艘船——虽然表面涂了崭新的油漆,但实际上已经像烂欧楂果一样腐朽——他却独自驾驶着它横渡北海,往返于荷兰的泰瑟尔岛(Texel)。这段经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他意识到,“凡是渴望大海及其绝美孤寂之人”(who hath desired the sea and her excellent loneliness)(Rudyard Kipling, The Sea and the Hills),将再也无法在别处获得幸福。

1894年毕业成为外科医生后,在参加英国皇家海军的入学考试之前,缪尔在大北方渔业船队(Great Northern Fishing Fleet)的医疗船 “克鲁洛”号(Clulow)上做了几个月的临时替补医生。为了登上这艘120吨的大型帆船,他搭乘一艘蒸汽渔船,去寻找不断在渔场移动的鲱鱼捕捞船队。返航的运鱼船(那些将捕获的鱼运往拍卖行的快速船只)为他指明了渔业船队的方向。

帆船时代之美

在查塔姆(Chatham)海军医院担任军医后,缪尔再次抓住机会寻找一艘适合在英格兰东南海岸航行的小游艇。最终,他通过法尔茅斯(Falmouth)的一位中介,找到了一艘油漆剥落的三十英尺长的小帆船“多萝西”号(Dorothy)。然而,一个月后他去取船时,卖方承诺对“多萝西”号进行的所有维修和翻新工作几乎都没有兑现。“买东西时永远不要提前支付全款”——这件事给了他一个教训,而这至理名言也是每一个过于热情、天真的买家要牢记在心的。因此,他感到非常失望。

到了第二天清晨,所有失望的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缪尔被邻船起航时绞盘发出的“哒、哒、哒”声唤醒,他从船舱探出头,展现在眼前的是海湾一览无遗的壮丽全景:左舷与右舷到处都是横桁纵横的顶帆纵帆船、三桅船和双桅纵帆船的桅杆与帆架,“它们仍在勇敢地抵抗蒸汽船崛起所带来的不可避免的失败”。不远处,还有六艘四桅船抛锚停泊;其间穿梭着各种各样的小帆船,它们并不知道自己很快也将被淘汰,或许未来会作为游艇迎来重生:“此情此景,令人难忘,而它即将成为历史”。

单人巡航艇

一启航,缪尔就意识到,他不可能独自一人将“多萝西”号驶往查塔姆。此外,他还得在途中修缮这艘船,因为他实在无颜将这艘破旧的船开进皇家海军的查塔姆港。他心想,要是运气好,或许在途中能雇到一个熟练水手帮忙。在福伊(Fowey)的海员之家,他碰到了一位孤身一人的老水手,两人聊了起来。几天前,这位叫文森特(Vincent)的老水手,眼睁睁看着他所工作的纵帆船,连同他的行李和船长欠他的工资,一起消失在地平线上。

文森特登船以后,缪尔在接下来的旅途中经历了一连串滑稽且有趣的冒险。在索尔克姆(Salcombe),他母亲派他去拜访两位富有的老小姐,结果他把她俩都得罪了。在埃克斯茅斯(Exmouth),他见识到了文森特酗酒的习惯:“我花半个克朗就能当上国王,干嘛还要清醒呢?”文森特在晚上一边踉跄着回到船上,一边嚷嚷道。书中有一个精彩的章节专门描写了他们如何在短短三小时的可通行时间内,安全通过臭名昭著的波特兰比尔(Portland Bill)地峡。在前往泰晤士河口的途中,他们竟在茫茫大海中遇见一艘漂荡的划艇,上面载着几个迷路的女孩,于是他们妥善地将划艇拖带至拉姆斯盖特(Ramsgate)。还有一回,他搭载了几位饥肠辘辘的综艺表演女郎,把她们送到绍森德(Southend),途中遇上大雾迷失了方向,所幸其中一位年轻的舞者听见了斯皮特韦(Spitway)浮标的铃声,缪尔这才重新确定了方位。这个温馨有趣的故事最终还有一个更美好的结局,在此我就不剧透了。

在佛兰德斯和泽兰的冒险

缪尔还利用两周的假期,带着《索普的荷兰水道游艇指南》(Thorpe’s Yachtman’s Guide to the Dutch Waterways)前往奥斯坦德,探索泽兰的水道。由于“多萝西”号的吃水仅有1.5米,他希望可以顺利航行于佛兰德斯的运河和泽兰的河口。从奥斯坦德驶往布鲁日的途中,他惊讶地看到迎面而来的那些满载货物的驳船,竟然是由三四个一组的妇女们拖曳前行。这些妇女们竟然能一心三用:拖船、织毛线和闲聊。而与此同时,男人们却悠闲地坐在后甲板的舵柄旁抽烟斗。

在布鲁日,“多萝西”号获准加入一列驶往根特的长长的内河驳船拖队。抵达后,缪尔将船停靠在一艘比利时蒸汽游艇旁。当天晚上,他倾听了那位富有船主的人生故事。第二天,“多萝西”号沿着从根特到特尔讷曾(Terneuzen)的运河航行,当抵达荷兰边境时,他们遇到了几位正在钓鱼的海关人员。缪尔问何时可以办理入境手续,得到的答复是:“先生,我们从不检查英国绅士的游艇。”这些繁文缛节等到明天再说吧,毕竟官员们正在钓鱼,不想被打扰!经由弗利辛恩(Vlissingen),缪尔及时赶到了米德尔堡(Middelburg),参观那里著名的“星期四集市”。身穿传统服饰的村民看起来仿佛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一般:“在你眼里,他们打扮古朴奇怪;而在他们眼中,你或许才是滑稽可笑的。”随后,他还造访了费雷(Veere)和胡斯(Goes),并留下了美丽的描绘。最终,这次旅程以一次闪电般急速跨海横渡画上句号——在顺风的助力下,“多萝西”号仅在18小时内完成了110海里的航程抵达查塔姆。

加入布里斯托尔领航人的六周

当缪尔在查塔姆海军医院服役期满后,正值寒冬,因此他在等待调任至一艘尚在船坞中的医疗船期间,拥有六周假期。这为他提供了一个实现梦想的机会。他一直想了解著名的布里斯托尔海峡领航快艇上那种艰苦的生活,并好奇单凭两个人是如何在暴风雨的恶劣天气下驾驶这种高度适航的小船。他穿着旧航海服,搭乘火车前往埃文河畔的一个小村庄,那里是领航员的母港。命运的安排让他一到就立即签约了一艘领航快艇,因为小艇的其中一位船员生病。这使他有机会在恶劣的冬季天气下深入了解此类船只,在余生中,他与这种快艇之间,将展开一段“爱恨交织”的关系。

海军打来的一封电报突然终止了这场冒险,也在船员中引起了强烈的不满。他们这才知道,这个某天晚上突然冒出来、手脚麻利的“水手”其实是位海军军官。缪尔的领航员伙伴们感到彻头彻尾地被骗了,觉得他是来窥探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缪尔注意到,英国极端的阶级意识其实是双向的。作为一名军医,他一直平等对待每个人——无论是水手还是高级军官——所以他没有任何等级观念的困扰;但他周围的每个人却深受这种观念影响。

约翰·R·缪尔的照片

两次海战

在英国皇家海军最先进的战列巡洋舰“猛虎”号(H.M.Tiger)上,缪尔经历了两次海战。1937年,缪尔出版了关于他在“猛虎”号上服役生活的回忆录。这本引人入胜的作品在开篇详细描述了这艘战舰本身、船上的组织结构,以及英国人在北海地区针对德意志海军所制定的战术。通常情况下,一艘战舰需要一年多的时间才能完成战斗准备。然而,当战争在1914年8月爆发时,“猛虎”号必须立即投入服役。这引发了一系列问题,其中之一就是缪尔不得不解决的卫生问题。在整个建造过程中,造船厂的工人们肆无忌惮地在船上的各处随地大小便,没人关心排污问题。当时在造船的过程中还没设立厕所。结果,当船员登舰时,“猛虎”号简直就是一个病菌培养皿。这本书的第二部分则专门讲述缪尔以舰上军医兼外科医生身份参与的两场海战。在日德兰海战中,他不得不日夜不停地为伤员做手术。当他精疲力尽地离开手术室,打算到医务室稍作休整时,却发现医务室早已被完全摧毁了。

《坚韧岁月》一书的封面

在战争后期,缪尔被调往中国北方威海卫的英国海军基地,那里的条件极其恶劣,已经有两位前任死于任上。1919年,他因患痢疾,身体严重虚弱而返回家乡,随后被安排在朴茨茅斯附近戈斯波特(Gosport)的哈斯拉(Haslar)皇家海军医院任外科医生。在服役的最后七年里,他在那里得以尽情享受附近的美好帆船之旅。退役后,他在自己改装的领航船“耐心”号(Patience)上生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在书中的后几章详细描述了这艘由领航船改装的游艇上发生的有趣冒险经历。他的回忆录以他驾驶“血猎犬”号参加比赛的报告作为结尾。次年,他又以领航员的身份登上了“格里芬”号(Griffin),参加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的最后一届法斯奈特(Fastnet)帆船赛。

在“耐心”号八年的生活

1938年,在《乘船游逛》一书出版不久后,缪尔又发表了一篇有关库克船长探险航行的精彩研究(The Life and Achievements of Captain Cook R.N., F.R.S. Explorer, Navigator, and Physician)。当时他已经卖掉了自己的船,但在次年春天,他与三位海军的老朋友一起受邀登上全新的机动游艇“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Campeador V),开启前往加那利群岛的航程。这艘船装备精良,长达126英尺,宽20英尺,于前一年下水,原本是帆船“特里维亚”号(Trivia)的母船。当年,航海爱好者弗农·威廉·麦克安德鲁(Vernon William MacAndrew)驾驶“特里维亚”号在考斯周(Cowes Week)赢得了不少于二十四个奖项。靠着缪尔担任领航员,“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走遍了加那利群岛的每一座岛屿。从特内里费岛(Tenerife)返航时,他们还顺道造访了葡萄牙无人居住的萨尔瓦根斯群岛(Ilhas Salvagens)和马德拉岛(Madeira)。六月底,“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平安返回达特茅斯停靠。

“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五级舰

1939年9月3日,内维尔·张伯伦(Neville Chamberlain)宣布对德国宣战,这五位朋友再次聚首,他们刚从环绕怀特岛的帆船赛事——考斯周和法斯奈特赛归来。在那次重聚中,麦克安德鲁提议与朋友们一道将“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登记加入“辅助巡逻舰队”(Auxiliary Patrol Service)。这艘船于9月18日作为巡逻艇投入使用,由一位退役海军军官指挥。在第一海军大臣温斯顿·丘吉尔的亲自干预下,缪尔和他的航海伙伴们再次被任命为海军军官——这正中英国媒体下怀,他们将这几位上了年纪的英雄描绘为“英勇战斗的传统英格兰精神”(good old English fighting spirit)的典范代表。然而,与那些装备精良、即使在冰雪覆盖的情况下也能在海洋上抵抗最猛烈冬季风暴的渔业拖网渔船不同,“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并非为这种艰苦工作而设计的。

在1939年英国国王与王后的圣诞贺卡上的部分船员签名

“真冷,难以置信的湿冷,船在海上疯狂地摇晃、颠簸……我真想知道,我们这群老家伙到底在干什么,”缪尔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们食堂里全是退休老人。有不少伙伴已经当爷爷了,尽管他们的年纪都比我们小。但海的召唤如此强烈,我们只要有机会,就会再次扬帆出航。我们把巡逻任务看作是我们人生中‘最大的幸运’……为什么我们能在这种同龄人都无法忍受的环境下却感到自在惬意呢?老实说,我不知道!”

1940年3月,“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驶入船厂进行必要的维修。经过一段理所应当的休息后,三个月后,在六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五,这几位老绅士再次出航,当天晚上,他们听到德国飞机从头顶飞过。6月22日星期六早上9点,轮机员叶尔辛(Yersin)后来回忆说:“早餐后,我上甲班透透气,刚一坐下就被炸飞了,转眼间我已落入海里,在残骸之间拼命游泳。”原来,“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撞上了一枚海军水雷,那是前一晚德国飞机投下的。赶来救援的船只最终只从海中救起了两名船员。

游艇沉没后,塞西尔·亨特(Cecil Hunt)立即出版了一本精致的小册子《勇敢的小“卡姆佩阿多尔五世”号》(The Galant little Campeador),以纪念他的老朋友约翰·缪尔及其同伴。这本书深受渴望英雄故事的英国读者的热烈欢迎。这本如今存世稀少的小册子里还收录了缪尔写给妻子的一些信,里面充满了他对人生哲学的深刻见解,以及他与大海之间的深厚情感。最后,引用这位不凡的苏格兰人的一句话作为收尾:“有个自诩通晓航海的人曾说,水手憎恶海洋,却钟爱船只。但我认为此言看似有理,实则不然。大海全然无情,任由你畅游或溺毙,皆以漠然视之。”

那最后一句或许没错,缪尔被海浪吞噬了,但“文字永存”(scripta manent)——谁写作,谁就留存!

文、图/包乐史(Leonard Blussé),译/孙蕴琦